張愛玲:電懋劇本集

       

張愛玲:電懋劇本集

既是影迷,也是影評人和編劇,張愛玲與電影,可說關係萬千重。她的編劇事業始於上海,在香港延續發展,為電懋公司寫劇本,直至公司改組為止,前後有八年時間。其間共寫了十個劇本,八個拍成了電影。說不上多產,但在她的創作中,佔有一定的位置。這批電影劇本,讓我們瞥見了張愛玲的電影世界,依然精明世故,卻充滿了小說中罕見的幽默感,還有對電影的深刻了解。除現仍下落不明的《紅樓夢》劇本外,《張愛玲:電懋劇本集》收錄了張愛玲為電懋創作的全部劇本,並附多位作者的導讀,在文字與光影中尋找不同面貌的張愛玲。

香港電影資料館
2010年出版,一套四冊,每套定價港幣190元。(藍天雲編)
ISBN 962-8050-51-6

目錄

《好事近》

前言 藍天雲

張愛玲的電懋劇本 馮睎乾
親愛的女結婚員 邁克
張愛玲與都市浪漫喜劇──以《情場如戰場》與《六月新娘》電影劇本為例 許珮馨

[劇本]

《情戰》(即《情場如戰場》)
《六月新娘》

《舉案齊眉》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張愛玲的夫妻篇 黃愛玲
鴻鸞禧:張愛玲筆下的婚姻喜劇 藍天雲

[劇本]
《人財兩得》
《桃花運》

《南北和》

相逢一家親:管窺張愛玲的喜劇進程 吳昊
無傷大雅的娛樂小品 鄧小宇

[劇本]
《南北一家親》
《南北喜相逢》

《海上憶舊》

危樓夢魘──探討《小兒女》與《一曲難忘》角色內心的曲折 惟得
這個世界會好嗎 毛尖

[劇本]
《小兒女》
《一曲難忘》
附錄:《魂歸離恨天》


張愛玲的電懋劇本    馮睎乾

自一九五五年十一月至一九六三年十月,張愛玲在摯友宋淇的安排下,先後為國際電影懋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電懋」)編寫出八部片子的劇本(按照已拍攝的計算)、草擬過幾個電影故事大綱,並完成了一個後來沒有拍攝的《魂歸離恨天》劇本,以及《紅樓夢》上下集的劇本初稿。寫作過程中很多具體細節已不得而知了,僅餘的線索,大概也只能在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信函檔案中尋找。本文的要旨有二:其一,是根據張愛玲致宋氏書信(當時宋家寄出的信沒留底),配合背景資料,盡量客觀地把她那時期的劇本創作生活還原、描述出來;其二,是澄清一些疑團及誤解,如《情場如戰場》與《温柔陷阱》(The Tender Trap)的關係、劇本的編寫次序及年月、六十年代初她旅港時的寫作概況等。謹此鳴謝張愛玲遺產執行人宋以朗先生提供第一手的參考資料。

[...]

關於《情場如戰場》,我發現論者多有一個誤解,以為它是改編自麥克斯•舒爾曼(Max Shulman)及羅伯特•史密斯(Robert Paul Smith)的舞台劇本《温柔陷阱》(The Tender Trap)——該劇於一九五四年問世,翌年改編為電影。但按書信所記,《情》片根本不可能以此劇為據﹕《情場如戰場》於一九五七年五月已在香港上映,但張愛玲卻在五七年六月才寄來一個沒題目的故事大綱,說那是「根據去年二月份Theatre Arts雜誌上刊出的The Tender Trap,但改動得很多,臨寫的時候還預備再改」。那麼《情場如戰場》的前身是什麼呢? 儘管張愛玲沒在信中直接提及(當然是因為與宋氏早已心照不宣),但當時宋淇曾特地寄她一部泰倫斯•拉提根(Terence Rattigan)French Without Tears,這就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只要略為比較一下《情場如戰場》與French Without Tears的角色、內容,便不難發現兩者有不少共通之處了。

[...]

最後值得一談的,就是沒有拍成電影的《魂歸離恨天》劇本。此劇根據愛蜜莉.白朗黛(Emily Brontë)的《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改編。一九六三年五月,張愛玲寄出故事大綱後,便著手編寫劇本。每有想不通的地方,以往都習慣跟宋淇切磋,但那年三月他剛動了一次手術,正在休養,張愛玲深知老友性格——即使抱疾也會不惜一切寫長信——,為免打擾他養息,只好獨力苦思,幸好往往隔上兩天便自然想通。同年十月,劇本大功告成,之後也間中有些輕微改動。事實上,電懋早在一九五七年已拍過一齣同名電影,大致也是據《咆哮山莊》改編。張愛玲這劇本儘管也用「魂歸離恨天」作題,其實只是創作初期的暫稱。劇本寫成後,她曾向宋淇提議用「永別了愛人」(她說是三十年代翻譯的西班牙小說[1]),認為那儘管有點濫調,但夠「醒目」。只是世界變得太快,還沒來得及正名,電懋老闆陸運濤已經在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日的空難中「魂歸離恨天」了,而張愛玲九年來為電懋所炮製的諸般有聲有色的夢,就被這轟隆的一聲巨響驚破。從此,公司亦一蹶不振,《魂歸離恨天》的拍攝計劃就再沒下文。

...

[...]

回想當初,張愛玲本打算只寫一兩年劇本餬口,結果卻事與願違,一直要等到一九六四年,她的編劇生涯才在突如其來的爆炸聲中反諷地悄然結束。儘管外界都有一個印象,認為她當電影編劇的初衷不過是賺快錢作稻粱謀,劇本的藝術成就不高,但根據本文所展示的創作過程,及其中不少還是首次披露的第一手資料,可知她不但能自由選材(想不通的她有權拒絕),且編寫時每一具體細節都是作者自主的。所以我期望本書讀者能撇開一切成見,以客觀的眼光、平實的態度來賞析張愛玲這些遺珠之作。


[1] 《永別了愛人》其實是意大利小說,原名Addio amore (1890)。著者為Matilde Serao,中譯塞洛。張愛玲說的翻譯,該指一九二八年十月上海光華書局初版的周頌棣譯本。


(香港文匯報)    張愛玲與電影 銀燈下的世故    梁小島    2010.01.12

 2009年末的書店暢銷書榜裡,張愛玲的《小團圓》位居榜首。張迷們還在那種「我們都回不去了」的情思中迴轉,學者李歐梵的觀察就顯得適逢其時:張愛玲是蒼涼的,但另一面是世故的。世故裡的喜劇化,非常強烈地體現在她的電影劇本中。

 最近,香港電影資料館藉張愛玲劇本集即將面世之際,舉辦《借銀燈──張愛玲與電影》影展,並按照「原創劇本」和「改編作品」兩部分放映。這些電影,無論是戲裡戲外的時空跨越,還是導演對香港或張愛玲對香港的錯落視角,無不建立起了一種有趣的對話。在此中間,抽象如電影類型的轉變、小說到銀幕的突破,具象如50年代的半山別墅、80年代的半島酒店,甚至明星演員背後的起落,都成為張愛玲在小說創作之外,落入電影「世故」之中不能忽略的部分。

 與其說是張愛玲與電影,不如說張愛玲與香港電影來得更確切。

 根據資料紀錄,張愛玲自1952年來香港到1956年赴美,4年間為電懋(國際電影懋業公司)共寫了8部劇本,也是她個人的電影黃金期。除了未開拍的《魂歸離恨天》之外,此次影展將放映其中5部。而改編部分,當然少不了許鞍華1984年拍的《傾城之戀》、《半生緣》(1997)以及關錦鵬的《紅玫瑰白玫瑰》(1994)等。無論是戲裡戲外的時空跨越,還是導演對香港或張愛玲對香港的錯落視角,無不建立起了一種有趣的對話。在此之中,抽象的如電影類型的轉變、小說到銀幕的突破,具象的如50年代的半山別墅、80年代的半島酒店,甚至明星演員背後的起落,都成為張愛玲在小說創作之外,落入電影「世故」之中不能忽略的部分。

 「以往讀者在張愛玲的文學作品裡,感受到的是殘忍、無奈和蒼涼,但是她為電影而寫的故事,卻截然不同,非常熱鬧,並以喜劇為主。儘管這可能是大眾娛樂的需要,但它們的藝術價值仍然重要,卻常被人認為張愛玲過了寫作的高峰期。」影展策劃人何思穎對記者說。

中產階級代言人

 當年張愛玲受到好友宋淇的推薦,開始與電懋公司合作,電懋後來與「邵氏」雄霸香港及東南亞的國語片市場。《情場如戰場》(岳楓導,1957)是張愛玲在香港寫就的第一部電影劇本,據說是為林黛度身打造,而林黛則將時尚豔麗和青春任性展示得淋漓盡致。愛慕虛榮的富家女(林黛飾)一方面陶醉在交際場中,被人殷勤地追求和簇擁;另一方面原來心早有所屬,越是淘氣,越是要吸引正派陽光又文氣的表哥的注意,當然最後還是終成眷屬。中產階級的戀愛、婚姻,待嫁/娶青年男女的陰差陽錯、好事多磨,類似的主題和橋段似乎預示了電懋未來走都市輕喜劇的風格取向以及針對中產階級的觀眾定位。

 描寫中產階級生活對於張愛玲來說,可謂駕輕就熟。1947年她在上海的首次「觸電」電影作品《不了情》(桑弧導)講述來上海做家庭教師的小姐和學生家長戀愛的故事,公映後萬人空巷;隨後的《太太萬歲》(桑弧導)儘管仍是描繪上海中產家庭裡太太為挽救婚姻而用心良苦的情感故事,但遭遇卻沒有如第一部那麼幸運。在抗戰的大背景下,張愛玲的「小資產階級趣味」成了被輿論攻擊的靶子。然而,當張來到香港之後,階級鬥爭的環境不再,她對中產生活的拿捏和觀察的敏銳便有了施展拳腳的空間。

50、60年代香港潮流

 曾有日本學者在對比了張愛玲在香港50、60年代創作的電影裡,描繪的「香港人」生活和同時代的日本人的家庭生活之後,發現了張編劇的電影代表了當時香港電影的某種潮流。這裡不妨拿出來與大家分享:

 首先是張愛玲深受美國30、40年代荷里活「神經喜劇」(編注:電影類型,特指劇中出現癲狂、行為怪異的角色,而主題則多為男女的羅曼史)的影響,但也融入了中國家庭的倫理成分。表現出來的,便是電影裡的男女戀愛婚姻基本都是自主的,即便雙方父母會有間隔和衝突,如「南北和」系列的《南北一家親》(王天林導,1962)、《南北喜相逢》(王天林導,1964),兩家矛盾因南北差異而起,但父母的態度實際上非常民主。即便是在當時已步入自由民主的日本來說,仍是非常超前的觀念。

 其次,是張愛玲所描寫的中產階級家庭,無論房屋設施或是生活娛樂已經相當的現代化和歐化。這也是為什麼過了近半個世紀之後,再來看《情場如戰場》、《六月新娘》、《南北一家親》時,記者並沒有感到特別大的隔閡和陌生。歐式的半山別墅、游泳池、裝潢考究的餐廳,甚至飲食習慣都讓記者產生認同。不過,仍有人說張的電影脫離日常生活,卻不妨看成是香港人追求的「理想生活」模式。

銀燈之下的人影

 影展的改編單元,無論在影像和故事層面都變得多元和豐富,到底改編是一種詮釋的藝術。有大家熟悉的侯孝賢的《海上花》(1998),李安的《色戒》算是登峰造極,也有淡出大眾視野的台灣中央影業出品的《怨女》(1988),後者根據《金鎖記》為劇本原型而作。不過,許鞍華的《傾城之戀》,是許導演初試張愛玲之作的處女作品,仍有幾多回味。除了能看到張愛玲的文藝強調與影像語言的努力平衡之外,久違的繆騫人和仍然青澀的周潤發一下子將電影帶回最初的「美好時代」,也是因為《傾》,這位76年獲得「最上鏡港姐」的繆小姐發揮了她的「低頭顰眉」優勢,甚至一度與周潤發傳出緋聞。

 據說,當年許鞍華拍《傾》時,本來選景淺水灣酒店,結果等到開拍時已被拆毀,只好在半島酒店外重新搭了那個見證男女主人公幽會的重要的「牆」;為了符合原著精神,用假花代替書中交代的「鳳凰木開花的季節」。甚至,為了書中僅交代的幾句話,許鞍華 1983年去上海偷拍街景。

 也許張愛玲未必視劇本創作為自己重要的創作嘗試,但不能否認的是,她的冷漠也好,蒼涼也罷,也許背後是對世俗世界深深的熱戀和投入,這才有後來者的不斷演繹和挖掘,才能引發戲裡戲外的世俗故事。這是一場和張愛玲有關的精神聚會。


(明報)  電影資料館    馬家輝    2010-02-27

香港電影資料館陸續編印了不少好書,或學術研究,或史料結集,都是送給電影愛好者的好禮物。據聞該館的出版工作團隊規模不大,僅有小貓兩三隻,想必是因為找對了人才,不是貓而是虎,由兩三頭老虎聯手炮製出來的文化產品,想不好也難。

其實某些文化產品大有轉化為「文化商品」的市場潛力,最近出版的《張愛玲電懋劇本集》便是好例子。 這套書有薄薄四冊,合裝在一個軟盒子裡,設計底色統一為六十年代的鮮艷七彩,其上卻壓印著男女演員的黑白照片,除了令人感覺復古懷舊,亦意喻了電影年華的過渡歲月,由黑白變彩色,天地新開,人類的影像世界從此不一樣,張愛玲便是在這歲月窄縫裡撰寫劇本謀生養夫。

四本小書分別是《好事近》、《舉案齊眉》、《南北和》和《海上憶舊》,各有張愛玲的劇本詳錄,真的是詳,除了情節和對白,連人物表、分鏡表、動作表等等皆列得清清楚楚,幾乎任何一位導演把書拿在手裡便可立即開麥拉予以重拍;書前更有專家導讀,為電影背景和特色提供深度分析,展露了港產書中的罕見認真,我猜幕後編輯必亦是資深張迷,否則不會如斯耐煩。

我是在銅鑼灣某二樓書店買到的,書雖新出,卻被冷冷清清地塞在架上,稍不留意即會錯過。當時我想,如果這套書能有簡體版,放在內地書店展售,恐怕必是主打,書店會為之放展板、做宣傳、搞座談之類,絕不會冷待這位現代文學的祖師奶奶。所以我又想,不知道電影資料館或康文署有沒有跟內地出版社合作,讓其弄出另一套同樣精緻的簡體書?版權問題應沒困難,困難倒可能是一旦暢銷,官方機構在收取版稅的過程上或須解決許多官僚作業難題,因為特區政府跟內地合作的項目向來只慣支出而不慣收入,有錢難收甚至有錢拒收,最後索性懶得推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極希望看見劇本集出現簡體版。張迷的核心社群畢竟在內地而不是香港,他們若沒法讀到這套書,太可惜。但我其實也不必太擔心,或許早已有人把書掃描並上載到「張迷客廳」網站,你看我看大家看,版權也者,從來難不倒中國人。


(明報)    張愛玲原來是個Hack!    鄧小宇    2010-03-02

編按:香港電影資料館繼早前為張愛玲編劇之電懋電影舉行專題放映、展覽,再行出版張愛玲之劇本集,結合其十中之九部劇本。此系列邀來各路作者,如邁克、吳昊、毛尖、馮睎乾等以其心眼閱讀張愛玲的作品,她跟電影萬千重關係的引論省思。其中一位作者鄧小宇,當年曾是電懋童星,也曾參演張氏編劇之《小兒女》,書寫的卻是另兩部「南北系列」的作品——較諸其他作者一些對其劇本文學性的肯定、表揚她對電影媒介的剔透理解、勾沉張氏實為認真的創作態度,鄧小宇的說法似乎恰恰相反。這當然只是其中一種說法,也或許是毋能繞過的一種說法。 看完兩部打正旗號是張愛玲編劇的電影《南北一家親》(1962)和《南北喜相逢》(1964),我第一個直覺反應是:在電影編劇的範疇,我不想承認,但張愛玲確實是屬於那個英文名詞——hack。我翻查字典,hack的中文翻譯竟然是,我的老天—— 「文丐」!省時省力的「文丐」?

讓我先交代一下「南北」電影系列的一些歷史背景。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交替期間,電懋邵氏兩間以拍國語片為主的電影公司正在鬥過你死我活,在那短短幾年,雖然驟眼看來好像仍未分出個勝負,但明眼人已隱約有數,看出邵氏已開始逐步領先了。 《江山美人》(1959)的賣座正好預告了「黃梅調」時代的來臨,和電懋一向擅長的中產時裝片,是兩碼子事。而《千嬌百媚》(1961)的林黛,一聲唔該從本來以為穩奪亞洲影展最佳女主角, 在電懋《野玫瑰之戀》(1960)有精湛表現的葛蘭手中,拿走影后名銜,邵氏真的有點所向披靡。

但在芸芸大小戰役中,電懋在1961年農曆新年檔期推出的《南北和》竟又轟動一時,小勝了一仗,總算替電懋在一連串失利中挽回一點面子。 利用南下的北方人和本地的廣東人在五十年代的香港共存共處所產生語言上、文化上、心態上、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引發各種大小誤會和衝突,用喜劇鬧劇的形式表達出來,是電懋當年的製片宋淇(林以亮)度出來的點子,並極罕有地由他親自編寫劇本,結果不負眾望,突圍而出,為當時已開始積弱的電懋打下一支強心針。

跟住除了其他電影公司(包括邵氏,以及一些拍粵語片的公司)爭相模仿之外,電懋本身也食住上,先後再拍了兩部南北系列電影《南北一家親》和《南北喜相逢》。這三部南北系列的導演都是擅長拍喜劇的王天林,但後兩部的編劇已不再是宋淇,而改為由宋淇的好友張愛玲操刀,至少在紀錄上是如此說。 相隔了差不多兩年後才推出《南北一家親》,多少反映了電懋的效率和步伐原來已是多麼的緩慢。姍姍來遲的《南北一家親》基本上是《南北和》的變奏;情節角色的編排兩片均大同小異,《南北一家親》的編劇,在字幕上除了打出張愛玲之外,還多了一個「原著」秦亦孚(秦羽),究竟她們是如何分配工作的呢?

以劇本論劇本,兩片如此相似,我個人的假設是:一、會不會宋淇才是「幕後黑手」?《南北一家親》大部份的情節鋪陳都是《南北和》的「剩餘物資」?二、被安排執行此項工程的兩位女士,怕有任何差錯,以至令到市場反應及不上《南北和》,就索性以它為藍本,來個改頭換面算數。無論是假設一或二,都說不上什麼創作,甚至可以說是省時省力的「優差」,加上張愛玲在「度橋」、編寫過程中佔的比重究竟有多少也難以定案,說我草率也好,我覺得實在沒有必要深入剖析《南北一家親》的內容和結構,說張愛玲這張愛玲那,結果可能都是一場一廂情願的誤會。

 不過,說編劇省時省力,例子有不少。像編劇安排丁皓的職業是電台信箱主持人,確是很特別,她未來家翁梁醒波原來一直愛聽她的節目也很有趣,但如果編劇能花多一點心思,好好安排她電台的聲音,如何地幫她最終得到未來家翁對這段婚事的認同,會更有呼應的效果。如今只是丁皓在電台明嘲暗諷家長不允許婚姻自由,激起梁醒波把火,好像仍是有點搔不到癢處。

又例如劇中四位年輕人最終想出妙計令雙方的父母同意婚事,而那妙計竟是扮作私奔去嚇父母,雙方父母又真的輕易地就被嚇到馬上同意,未免得逞得太易了。如果編劇們稍為再多下些功夫,出來的劇情怎都會更紮實,更合理。 螃蟹式思鄉不過有一則小小的觀察我覺得頗有趣,就是《南北一家親》裡面代表北那一方的劉恩甲,他經營的北方菜館門口的招牌,竟畫了一隻螃蟹,而且這個螃蟹招牌的出現,不是意外或巧合,而是在劇本是有特別註明的。張愛玲編劇的另一部電影《小兒女》(1963),片子開場也是用螃蟹去展開劇情。

張愛玲顯然有著「螃蟹情意結」;五六十年代,國內各項鬥爭仍進行得如火如荼,沒有輸出什麼大閘蟹,很可能以前在上海嘗過大閘蟹美味的張愛玲,真的似乎是想吃想壞了。 到了1964 年《南北喜相逢》的時期,張愛玲寫劇本的主要靠山宋淇早已無心戀戰,資料顯示他經常長時間請病假,並於1965年加入邵氏。張愛玲在何時,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完成這個劇本,不是我能力範圍內可以考據到,不過與其說它是南北系列的延續,也只不過限於片名有「南北」兩個字。全片無疑是廣東話、國語夾雜,但不再去用什麼語言上的誤解來製造笑料,也沒有在本土/外來人思維習俗上的差異費筆墨,只是一部雙語鬧劇,不變的是張愛玲依然慳水慳力。

字幕沒有註明,但《南北喜相逢》的橋段基本上和十九世紀末英國一部極受歡迎的話劇《查理的姑媽》( Charley's Aunt)雷同。 原裝版本的背景是英國牛津大學,一部典型純上流社會階層閉門造車、下午茶優閒式的鬧劇。王爾德傳世的《不可兒戲》(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正是把這劇種玩到去極限。張愛玲幸好也不至於原封不動就把它搬到好幾十年後的香港,她加添了一些商業社會元素,正好與香港這個商埠環境吻合。男女主角兩個父親都是為了爭取這個姑媽(一個衣錦榮歸的有錢美國華僑)注資在他們的生意而不惜想盡辦法去巴結她,甚至追求她。兩個男角的身份亦由原本的牛津學生貶為身無分文的窮教員,最妙是那個反串假扮姑媽的男子,原本是兩個主角的同學,在這個香港版本竟被塑造成一個近似市井之徒,被一群債主追到走投無路的小人物,於是社會階層就比原版多元化了。

諧星「爆肚」掩蓋了誰的光芒

這個假姑媽是由梁醒波去飾演,而《南北喜相逢》誤打誤撞,最終出來竟成為一部可以說是為梁醒波的喜劇才華度身訂造的一次個人表演示範作。片中他施展渾身解數,忽男忽女,風騷鬼馬什麼都出齊,看到觀眾不亦樂乎,是好一樁賞心樂事,證明梁醒波委實是香港影壇/粵劇一個光芒萬丈的諧星,他的「戲味」,許冠文相比之下還是差了一點點,沈殿霞更拍馬也追不上。 但問題是,梁醒波的至強項是「爆肚」,他最拿手不按常理出牌,喜歡即興,隨時在現場興之所至,或靈感一觸就擅自更改對白,所以一有梁醒波出場,他念的對白往往與劇本所寫的完全不同。例如全片最令我笑不可仰那段,是女主角白露明不知道這個「姑媽」原來是個男人假扮,還不斷向「她」獻殷勤,毫不避忌穿著性感睡衣兩人在床頭傾訴「女人心事」,差不多有身體上的接觸時,梁醒波豁然一驚,跟住扮作嬌嗲地回應:「唔駛喇,坐監都有份鮁!」

在劇本裡根本就找不到這一段戲。 梁醒波的「爆肚」蓋過了張愛玲原來的對白,又或者我們擊節讚賞的某些gag,竟與張愛玲無關,對張愛玲迷來說,可能不是味兒,但卻是事實。 我們不能因為張愛玲在文學上的顯赫成就,就自欺欺人,無中生有,強要把她編的劇本統統加上光環。 這兩部南北電影,是無傷大雅的娛樂小品,在張愛玲芸芸作品中,有參考價值,甚至有其歷史意義,但我不認為它們有什麼在文學或電影上的成就。

Hack 這個名詞, 字典上有這樣的英文解釋: a person paid to do hard and uninteresting work as a writer。六十年代在香港那幾年,張愛玲為謀生計,由宋淇引荐她替電懋公司寫劇本,那個時候她不正好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在四十多年後重看到她這兩部強顏歡笑的作品,對張迷來說,可能已不是無傷大雅,而是黯然神傷了。

文章原載於《張愛玲:電懋劇本集》(香港電影資料館,2010 年)


(周末画报)    借银灯:张爱玲的电影世界    小草

       电影造就了张爱玲,电影也供养了张爱玲。电影曾是张爱玲在少女时代最大的梦,虽未成真,却也在其无以为继时屡屡伸出援手。从银幕到生命,从早期奇装异服招摇过市,到晚年仿效心仪巨星葛丽泰·嘉宝隐居,张爱玲自身就像一出《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以巨星的姿态,飞扬出一出传奇的人生电影。

电影人生

       张爱玲曾说过:“电影是最完全的艺术表达方式,更有影响力,更能浸入境界,从四面八方包围。”她的作品也正是以这种魅力,全方位地征服读者。张爱玲的人生就像一部戏,因此她无比地热爱电影,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上海看好莱坞与国片,到香港看“电懋”电影,到美国也跟丈夫赖雅一起看电影。1937年,17岁的她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高中三年级时,就在学校年刊《风藻》上发表了第一篇评析当时动画影片的影评《论卡通画之前途》:“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

       其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她无以维生,开始写作挣钱。她在《二十世纪》(The 20th Century)发表过六篇英文影评,包括古装巨片《万世流芳》、中国首部大型歌舞片《万紫千红》等。她品评的明星有“四大名旦”的陈云裳、袁美云、顾兰君等,还有“中国电影皇帝”刘琼,其后文章收入《流言》中就取名叫“借银灯”。

上海时期·桑弧

       1946年抗战胜利,张爱玲因与胡兰成的关系,被上海小报攻击为“文化汉奸”,当她在文坛难以立足之时,得到柯灵介绍认识编导桑弧。往后她在《小团圆》中以燕山之名描述这位情人,“他的沉默又使她受了‘震撼’”,然而到底桑弧是她在电影界的启蒙者。

       张爱玲初次为桑弧写了《不了情》的电影剧本,被拍成“文华电影公司”的创业作,还选了当时最红的刘琼和陈燕燕演出,影片当年卖座极佳(《小团圆》却说燕山是一炮而“黑”),张爱玲在30年后还是形容它“气死人”,她后来余情未了将剧本再改编成小说《多少恨》,可算是电影的轮回再生。桑弧随后再找张爱玲写出剧本《太太万岁》,张爱玲把这家庭生活喜剧写得流畅风趣,编入一连串误会巧合和逗笑噱头,是华人少数好莱坞式的“神经喜剧”(Screwball Comedy)。她那时虽则生活艰难,但依然舍不下跟胡兰成的情义,还把写这两个电影剧本的报酬30万元拿来资助正在逃亡的胡兰成。

香港时期·宋淇

       1952年离开上海,也算是一次永别了,来到香港,结识终生的挚友宋淇及邝文美夫妇,张爱玲经挚友宋淇的鼎力相助,从1957年到1965年给“电懋”编剧近10年之久。最初为“电懋”所写的电影剧本《情场如战场》根据美国麦克斯、舒尔曼创作的舞台剧《温柔的陷阱》改编,因为电影的成功,上映后打破了当时香港国语片的卖座纪录。她接连为“电懋”写了不少剧本:《人财两得》、《桃花运》 、《六月新娘》、《红楼梦》、《南北一家亲》、《小儿女》、《一曲难忘》、《南北喜相逢》、《魂归离恨天》。

       直至1965年,张爱玲编写了最后的剧本《魂归离恨天》,本来是为野性难驯的叶枫度身创作,但它还没有来得及交到导演手上,“电懋”董事长陆运涛就遭遇空难,“电懋”改组成“国泰”而宋淇离职,张爱玲也从此脱离电影编剧,走进了她的隐遁人生!

红楼梦碎

       1961年,张爱玲开始为“电懋”编写《红楼梦》,今天这出作品业已遗失,可憾之极!张爱玲对《红楼梦》的感情十分复杂,小时候已创作《摩登红楼梦》,到晚年写出整本考证,她对得到这个机会无疑相当感激。当然上下两集、一万元港币的编剧酬劳,在当时也是一个纪录。

       她对《红楼梦》的认真,对当时影坛的俊男美女爱情故事的期盼实在有一定落差,她在给丈夫的家书中道尽了这段凄苦时光:“我工作了几个月,像只狗一样,却没拿到一分酬劳,那是因为一边等一边修改的缘故……跟宋家借钱是件极痛苦的决定,而且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无法弥补这种艰难的关系……宋家冷冷的态度令人生气,尤其他认为我的剧本因为赶时间写得很粗糙,欺骗了他们。宋淇告诉我,离开前会付新剧本的费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两部,即《红楼梦》上与下。当我提议回美再继续修改时,他们毫无响应……这些不确定的状况……更加深了我在这儿的悲惨。”

       偏偏此时赖雅中风,更是雪上加霜,她心急如焚地一边赶稿、一边企盼着飞回美国,如果只是几出“神经喜剧”她自可随时交出来,不幸却卡在《红楼梦》之上。张爱玲当时甚至写到眼睛结膜下出血!如此焚膏继晷赶完,却已被“邵氏”以乐蒂、凌波抢拍了《红楼梦》。随着“电懋”公司改组后,挚友宋淇离职,张爱玲亦结束了她的水银灯生涯。


(香港文匯報)    停不了的「張看」  藍天雲     2010.05.01

作者:藍天雲(《張愛玲:電懋劇本集》主編、影評人、電影研究員)

編按:張愛玲的一生與電影有覑難以分割的關係。她愛電影,寫過影評,也當過編劇,從《不了情》到《太太萬歲》,從《小兒女》到《黛綠年華》,銀燈下莫非再是「回不去了」的蒼涼調子,那「師祖奶奶」筆尖運轉後的餘韻又是什麼?

 今期「文匯園.文化觀察」欄目請來了《張愛玲:電懋劇本集》的主編藍天雲,將有關編撰劇本集的因緣、價值娓娓道來,在張愛玲這「未曾終始的文本」(張小虹語)之上又再添一筆。

 張愛玲為電影編寫劇本,始於上海的文華公司,即《不了情》與《太太萬歲》。兩部影片幸運地被保存下來,現在仍看得到。遺憾的是原來的劇本已失傳,後來分別由鄭樹森與陳子善按影片繕寫出文字「劇本」出版,豐富了研究的資料。五十年代張愛玲重訪香港,結識了當時在電懋公司任製片的宋淇,因此重拾電影劇本的創作,也在香港電影歷史上,留下了跟小說不一樣的筆跡,讓我們見到她的另一種創作風貌。

半生電影緣

 張愛玲為電懋編劇的時間,是在1955至1963年之間,共寫了十個劇本:《情場如戰場》(原名《情戰》)、《人財兩得》、《桃花運》、《六月新娘》、《南北一家親》、《小兒女》、《一曲難忘》、《南北喜相逢》、《紅樓夢》上、下集與《魂歸離恨天》。前面的八個劇本被拍成電影,《魂歸離恨天》劇本完成後,電懋的老闆陸運濤不幸因空難逝世,公司改組後宋淇離職,這個劇本因而擱置下來。至於《紅樓夢》上、下集,張愛玲曾多番修改,可說是最花心力的作品,可惜最後不但沒有拍成電影,就連劇本至今仍下落不明,成了張愛玲研究的一個遺憾。餘下的九個劇本,其中幾個曾被張愛玲收入文集內,或經學者勾沉而發表於雜誌中,亦有部分從未正式出版。

 香港電影資料館多年努力搜集並保存了張愛玲的九個電懋劇本,可說是館中的珍寶,現在首次結集成《張愛玲:電懋劇本集》,讓研究者可以有一份較完備的參考資料之外,一般讀者亦可透過劇本集及多位作者的導讀文章,對張愛玲的文字世界,有一番新的體會。不但如此,八個被拍成電影的劇本中,《人財兩得》、《桃花運》的影片拷貝已損毀,是否能修復至可以放映,仍是未知之數;至於《一曲難忘》,則連拷貝亦已失傳。尚存的文字劇本,便可能成為了目前唯一的線索。

參差的對照

 閱讀這批電懋時代的劇本,可以讓我們見到一個我們並不慣見的張愛玲。「蒼涼」、「世故」、「尖刻」、「華麗」等用來形容她的小說散文的常用詞,用在她的電懋劇本上,似乎不甚貼切了。從類型上來說,除了《小兒女》、《一曲難忘》與《魂歸離恨天》有較濃厚的文藝色彩外,其餘皆為大團圓的喜劇。故事的時代背景,除《一曲難忘》有香港淪陷的歷史背景與《魂歸離恨天》中的民初時代與中國東北背景,全都是發生在一個現代的摩登都市,也就是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中。張愛玲選擇了編寫這些香港的故事,不難令人聯想到是她早年《傳奇》裡香港故事的延續,正如其自傳式文字《對照記》的明亮溫暖與《小團圓》的深沉冷冽,以兩種不同形式書寫的香港故事,顯示了她對同一題材所作的不同演繹。

 小說世界裡的張愛玲少寫喜劇,印象中只有《琉璃瓦》與《五四遺事》兩篇。她的電懋喜劇,也許亦可視為《太太萬歲》的延續。就如《人財兩得》和《桃花運》這兩個婚姻喜劇,雖然也有她一貫描寫的無奈和妥協,但態度卻是寬厚包容而非悲涼失落。這兩部影片現已無法看到,可是光看劇本,仍然可在字裡行間感受故事與角色的荒謬、尷尬與可笑,是閱讀電影劇本時少見的經驗。

借銀燈再看伊人

 一般人談論張愛玲的電懋劇本時,不外抱持以下兩種態度:一是認為電影劇本只是半製成品,有待導演、演員及其他台前幕後影人的合作,方能圓滿,因此電影劇本本身的價值並不高,無法與文學作品相提並論;一是認為當年張愛玲身處異國,無論創作與生活皆不順遂,為了經濟原因,不得不勉為其難,為商業片編寫劇本。為此不少論者以這批劇本為張愛玲創作生涯中的一件憾事,很少能就事論事,心平氣和地對劇本作深入的探討。

 為此馮晞乾為劇本集寫了〈張愛玲的電懋劇本〉一文,從當年張愛玲與宋淇之間的書信裡,探究張愛玲寫作這批劇本的過程。這些書信透露了在「寫甚麼」與「怎樣寫」這兩個問題上,張愛玲其實有相當的自由。宋淇會給她建議,她亦可以提出異議,兩人在題材上可說是有商有量的。這些劇本的故事有很多來自西方的舞台劇或小說,當細節上出現文化差異時,她亦會在信內詢問宋淇,如何將之變成本地觀眾能明白的東西。此外,書信內也透露了張愛玲對票房非常緊張,擔心自己編劇的電影觀眾不受落。從這些點滴之中,可以看出張愛玲其實是非常專業的編劇,並非純粹為了糊口而勉強粗製濫造,同時亦可看到她的創作方式,有助我們對這些劇本的理解。不單如此,馮晞乾在這批書信中,亦澄清了一直以來關於《情場如戰場》、美國舞台劇《溫柔的陷阱》(The Tender Trap)與易文編導的《溫柔鄉》三者之間糾纏不清的誤解,可說是個意外驚喜。

 張愛玲一生的創作其實相當多元化,除了早年讓她成名的小說與散文外,她也編劇、翻譯、做究研、寫評論,也用英文來創作,留下了豐富而多采的作品,供讀者欣賞品評。要全面了解這位作者的創作生涯,唯有從她的各種作品中探究。張愛玲的電懋劇本結集面世,正好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她與電影的半生因緣。

後記:

 撰寫這篇文章時,傳來黃奇智先生逝世的消息。黃先生去年年底,在工作繁忙之餘,仍不辭辛勞,在短時間內為《張愛玲:電懋劇本集》完成了一幅張愛玲的肖像版畫,前輩對藝術的熱情,讓人感動。謹借此一角,表達對黃先生的懷念。


  • 中國時報   張愛玲的紅樓夢魘 ──揭開張愛玲在香港電影史上最淒慘的一頁    符立中    2010.10.13
  •     《紅樓夢魘》原是張愛玲一本考證;但這個奇特名稱的背後,卻隱含著她為《紅樓夢》所受盡的苦楚。遭逢過太平洋戰爭、港大復學糾紛的她,卻在最後一次離港時寫下「過去這五個月真是我這一生最糟糕的日子」!和宋家從親暱相依到斷絕來往,戲劇化的轉折也堪稱其畢生之最。這段《紅樓夢魘 》的日子,變成張愛玲「香江經驗」最淒慘的一頁,也為她進軍西方文壇、甚至繼續編寫電影維生投下巨大陰影;最後,一代才女終以「神隱」告終。

         雖則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後來重修舊好,但從現今遺留信函看來,雙方似以「包容」而非「釐清」來涵括那段糾結。經過近五十年的塵封歲月,筆者耙梳當時整個影劇生態,發現造化之弄人,令人嘆息;整樁《紅樓》夢魘不單是張慘烈的一役,也是宋淇事業從盛轉衰的關鍵;由於牽扯到《紅樓夢》風暴、電懋內鬥乃至崩解,筆者綜合賴雅家書、宋淇鄺文美書信、夏志清書信以及個人考證出的種種內幕,來拼湊起這整齣《紅樓》夢魘:

         紅樓夢搶拍風暴

         1961年,張愛玲想重新進軍國際,帶著正編寫的《紅樓夢》,在10月13日飛抵台灣搜集張學良資料。顯然她想以《紅》劇編竣的豐厚收入支持創作《少帥》、然後以這個曾在《時代》喧騰一時的人物、來打入美國市場。對於台灣,張愛玲曾經有過憧憬(《太太萬歲》抗戰勝利主角赴台出差)、也有過言不由衷的鄙夷(左傾的《十八春》裡「解放後像他們那些投機的自然不行了,他(祝鴻才)想到台灣去,坐了個帆船,一船幾十個人,船翻了全淹死了。」);然而這是她畢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上「台灣」,這塊後來讓她「立地成佛」的土地。

         10月14日,美新處的麥卡錫夫婦宴請張愛玲,由吳魯芹、殷張蘭熙及《現代文學》諸員陪同;有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歐陽子、王禎和、戴天。因張學良拒訪,張由王禎和陪同到花蓮看豐年祭,途中卻得知賴雅中風;為了生計,她只好先趕赴香港賺錢(註:白先勇回憶:當年麥卡錫在西門町石家飯店宴請張愛玲;不過根據陳若曦的說法:地點是在大東園)。

         1961年10月下旬張愛玲飛抵香港,待至1962年3月份;最後兩周(3日至16日)住在宋家。此時除了賴雅中風,宋淇肺病動刀已是刻不容緩,鄺文美則剛作完眼睛手術。

         11月1日,電懋宣布要拍全體總動員紀念作:《紅樓夢》。計劃由尤敏飾林黛玉,葛蘭飾薛寶釵,李湄飾王熙鳳,葉楓飾史湘雲,雷震演賈寶玉。預備以伊士曼七彩拍成上下兩集。

         11月4日,之前已經搶拍過《武則天》的邵氏再度宣布搶拍《紅樓夢》。因邵氏三大明星林黛與李麗華、樂蒂私人恩怨水火不容(根據當時報導,詳情不在此處細表),不能同時出演,因此演員未定(註:電懋版的《武則天》原訂由尤敏主演,近似珍茜蒙絲《深宮怨》般描寫少女的深宮傳奇。後來邵氏請到李麗華搶拍成上國衣冠、深幃穢史的豪華宮闈片。電懋和邵氏一共在《武則天》、《紅樓夢》、《梁祝》、《啼笑因緣》、《寶蓮燈》、《七仙女》掀起一連串搶拍戰,其中後四部甚至發展到「雙胞戰」)。

         11月18日,邵氏拍攝全體演員定裝照,宣布樂蒂擔綱演出林黛玉,賈寶玉由高大男星喬莊擔任。新進導演袁秋楓夫婦因與樂蒂交好,竟出人意表擊敗李翰祥、岳楓等大導演榮膺此一鉅作。

         11月20日中午,邵氏假花都酒樓舉行開鏡典禮暨記者招待會,由於缺乏能擔綱賈寶玉的明星,一連出動趙雷(賈政)、丁寧(襲人)、丁紅(寶釵)、杜娟(紫鵑)等紅星烘托越劇出身的新星任潔(反串寶玉)及頭牌女星樂蒂。邵氏以戲曲片、劇本編寫省事的架構,搭配自《貂蟬》、《江山美人》、《兒女英雄傳》、《倩女幽魂》累積下來的現成佈景瘋狂搶拍,讓電懋招架不住。

         11月26日,在電懋邵氏搶拍戰中,包括潮劇、粵劇共四家公司突然又宣布搶拍小成本黑白戲曲片,史稱「紅樓夢六包案」。

         12月12日,中共得知邵氏運用中共越劇的唱腔及劇本來拍攝,也宣布要趕拍徐玉蘭、王文娟主演的彩色越劇片。

         事已至此──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張愛玲的劇本取向;電懋開始考慮放棄。雖然邵氏這樣搶拍出來的《紅樓夢》並不精緻──卻偏在港台皆瘋狂賣座(1962年在香港連滿一個月,63年台灣年度賣座第三──僅輸給空前絕後的《梁祝》及力捧凌波的《花木蘭》)。可想而知,對諸多複雜局勢宋淇當時無法一一向閉門趕稿的張愛玲解釋;而張除了周邊資訊不通,身為最大受害者,更無法冷靜客觀地衡量。

         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

         關於張愛玲心境的轉變,我們可從以下數封家書(謝毓祥譯)看出:

         她對賴雅預估「我們的運氣將在63年中好轉,可是我卻為了如何度過62年而失眠……我現在還陷在(《紅樓夢》)第二集的初稿裡,連去宋家看有沒有你的信都沒時間…… 1月5日」

         「……上星期天終於完成了第二集,可是眼睛因為長時間工作,又出血了……昨晚與宋家談過了,宋淇說他不能評論這個劇本,因為他對《紅樓夢》這部書太熟,要給老闆看過……1月31日」

         此時張愛玲已經趕稿三個月,趕稿趕得結膜發炎,出血不止。治療時醫生得一連施打十二支針劑治療。對這樣悲慘的遭遇,她在下一封信寫道:

         「……我工作了幾個月,像隻狗一樣,卻未獲分文。那是因為得邊等邊改的緣故,所以許多劇本會在最後一分鐘完成……剛送去宋家,想在春節前讓他完成審稿,因為過年期間他會很忙,加上一個明星的訴訟案,根本找不到他的人……2月10日」這段期間因出版《秧歌》的Scribner將《Pink Tears》退稿,讓張愛玲開始覺得大勢不妙。在結尾她對頻頻抱怨的賴雅說:「我在這的處境已經夠艱難了,如果你能看到我在這的生活,就能理解我為何如此想念我倆的小公寓。」

         「……跟宋家借錢是件極痛苦的決定,破壞了我們之間的一切……2月20日」在這封信中,張愛玲也訴苦自己每天從早上十點寫到凌晨一點,寫到手腳腫大,眼睛流血。

         「……宋家冰冷的態度令人生氣,尤其他認為我的劇本因為趕工寫得很粗糙,欺騙他們。宋淇告訴我,離開前會付新劇本的費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兩部,即《紅樓夢》上與下。當我提議回美再繼續修改時,他們毫無回應。據稱他們是擔心邵氏公司會提前拍攝《紅樓夢》而決定放棄這部戲。這些不確定的狀況加重了我的基本開銷,更加深了我在這兒的悲慘……隔天待在我的小房間覺得快要昏厥:三個月的辛苦、一年的生活保障全都付諸流水,還有欠他們那幾百元的生活費及醫藥費……3月2日」

         張愛玲不知道的是:邵氏此時不是將「提前拍攝」,而是如火如荼趕拍!樂蒂已經懷孕,勢必得在身形變化前拍完。為了懷孕和搶拍,她本身也犧牲了和三田佳子、高倉健的合作機會,加上此戲引進凌波代唱,種種變化讓樂蒂自此人生改寫。

         在這段期間,由於電懋總經理鍾啟文引發爭議,加上策劃新戲連連外洩被邵氏趕拍,顯見管理有重大疏失,新加坡國泰總部開始對電懋展開調查。

         張愛玲這廂磨難還沒完;她提前趕完《紅樓夢》和《小兒女》一心求去;但因經濟窘困,被迫留下討論新的工作計劃;結果因旅館到期,竟只好萬分尷尬地搬到宋家借住!張過去曾視鄺文美為唯一知己,現今卻在這種情況搬到宋家,對雙方都是一場折騰。為此她寫下「過去這五個月真是我這一生最糟糕的一段日子」。

    (中國時報)    張愛玲的紅樓夢魘 ──揭開張愛玲在香港電影史上最淒慘的一頁    符立中    2010.10.14

         1962年3月16日,張愛玲終於離港,可想而知,對這一段「紅樓噩夢」,她是揚長而去、頭也不回的。日後《紅樓夢魘》由此命名,猶見當年陰影。

         1962年8月2日,邵氏版《紅樓》在港上映,繼《倩女幽魂》後連滿一個月。樂蒂成為打破李麗華、尤敏、林黛鼎足勢力的新巨星。

         9月4日,電懋董事會宣布接受總經理鍾啟文辭職,並發布董事長陸運濤兼總經理,副董事長連福明,董事林永泰任副總經理,董事宋淇任製片部主任。

         1962年11月,周海龍隨陸運濤赴港視察電懋業務。周海龍、周海豹兄弟為星馬富商。張愛玲在聖馬利亞的老同學翁美麗,即為周海龍夫人。

         1962年底,翁美麗聯絡上舊友約了劇本,張愛玲將《Charley’s Aunt》改編成鬧劇《真假姑母》。不料高層鑑於《南北》系列賣座,責成導演王天林大肆修改成《南北喜相逢》,增加南腔北調的笑料,亦剽竊到原創人宋淇的智慧材產;對此宋淇一直很有風度:「1962年底我因病請假,遵醫囑在家休養,其後拍攝影片過程完全不知情……後來電懋公司大概以為既然《南北和》與《南北一家親》賣座,索性改名為《南北喜相逢》。」不過從張1966年寄給夏志清的信:「他為了從前我寫劇本的事夾在中間受委曲,後來他離開電懋後,又因為我有個老同學的丈夫在電懋,叫太太找我寫劇本,更生了氣……」起碼她那時仍認為:宋淇對此頗有芥蒂。

         1962年12月12日,宋淇完成致陸運濤辭職信(宋家留有未簽名副本)。信中表示健康不佳,原本十月要動手術但一直延期,希望在一月底離職。他說明公司調度困難,雖然自己沒有完成陸運濤交付的任務,但也爭取到李麗華和尤敏,且已為她倆編寫劇本(註:應為後來再度引起搶拍風暴的《梁祝》)。宋淇並建議為了降低對公司的衝擊,可以對外界宣布自己係因健康因素離職。

         12月17日,陸運濤發出緊急電報:我已收到你的信,在與我當面討論前不要做任何決定。(You do nothing until you have had opportunity to discuss situation with me)

         1963年1月5日,宋淇再發信給陸運濤,表示已於1月3日 至辦公室與林永泰、黃也白進行交接。

         1963年1月24日,停止聯絡近一年的張愛玲再度寫信給鄺文美,重修舊好。從張愛玲信中「我一再請你千萬不要為不常寫信道歉……Stephen累倒了……」來看,除了鄺文美仍不斷寫信給她之外,似乎亦從其他管道得知宋淇病倒。這封信也透露出她已把《真假姑母》交上去、等待批准──「電懋不知對《真假姑母》有興趣沒有?」接著談到自己的姑姑──「我姑姑有信和照片來,似乎還好。我看見報上說陰歷年前收到外匯可領額外糧票,所以又寄了一點錢去」(註:張愛玲習慣將「日曆」作「日歷」,為傳真故筆者引用時沿用原字。)──這封信同時透露賴雅連開兩次刀、她自己牙齒也要動刀,手頭甚緊,但對姑姑仍深情如此。最後從賴雅與自己的病況推衍到「諸如此類的「新」聞還沒說已感厭煩,你可以想像我為什麼不寫信。」委婉淡化了斷絕聯絡的行為。只有最後寫到「今天是陰歷除夕」等語,顯現旅居異鄉的孤寂,似乎也為打破靜默點出真正的原因。(中)

    (中國時報)    張愛玲的紅樓夢魘 ──揭開張愛玲在香港電影史上最淒慘的一頁    符立中    2010.10.15

  •      1963年5月21日,宋淇向陸運濤重申健康不佳,已經動完手術,剛從瑪麗皇后醫院住院39天出院。信上說自己傷口已經沒有流血,但手術雖然成功,最後結果尚待觀察,需要靜養(最後此病終身未癒)。由於陸運濤無法准許他請超過六個月的病假,因此他只得離職。

         1963年5月24日,陸運濤回信接受辭職,並表示會命令林永泰,給宋淇整個六月的薪水。從陸氏回信──「It is nice of you to write me such a friendly letter which makes it the easier for us to part on friendly terms……」等語,看得出宋淇之所以辭職當不止於健康因素。宋淇好轉後轉任邵氏,僅任閒差。邵氏當時宣傳部主任鄒文懷是他在美新處時的老長官。

         1964年6月20日陸運濤夫婦率領周海龍、翁美麗夫婦及電懋明星團飛往台北支持亞太影展,卻在所有重要獎項輸給邵氏──僅《京華春夢》(即張恨水的《啼笑因緣》)王引、林翠獲最佳男女配角──掛頭牌的林翠因得女配角(女主角獎已被「安排」給《花木蘭》的凌波),抗議並退回獎座。陸運濤心情不佳,台灣政府遂安排一行人赴台中參觀故宮國寶,結果回程不幸在神岡上空墜機。

         該年7月24日,宋淇經手的《一曲難忘》在香港上映,同場加映《拿督陸運濤之喪新聞特輯》。

         9月9日,非宋淇經手的《南北喜相逢》在港上映,是電懋最後一部黑白片。因陸運濤、周淑美夫婦無所出,國泰發布由陸運濤妹夫朱國良繼任董事長。

         從上面這一連串事件來看,不難想像宋淇當時的無力與無助:公司出問題了,原本不管事的老闆不斷從南洋飛來視察,最後直屬長官「自行」請辭,而他自己不久後亦離開電懋。我有時候不免會想:那些飽載友誼與血淚的老膠卷,在森冷的倉庫堆疊久了,是否會兀自燃燒、為那過往的光影繁華哀悼?在整樁《紅樓夢》中他不幸夾在公司和張愛玲間,但只要衡量來龍去脈:宋淇根本是無力回天!

         幸而這段痛苦的經歷並沒有阻絕張愛玲與宋家的友誼,我們今天才能在張愛玲逝世這麼多年後繼續看到她的《小團圓》、她的《雷峰塔》和《易經》。身為熱心的讀者,看到這一切出於宋家的護持,真是再好不過!(下)

         (作者小啟︰本文引用未曝光信函皆出自宋以朗,在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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