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 潘柳黛
張愛玲語錄(增訂本)
她(潘柳黛)的眼睛總使我想起「涎瞪瞪」這幾字。
潘柳黛(1919-2001),筆名南宮夫人,在上海文壇與張愛玲、蘇青、關露並稱為「四才女」,因嘲弄張愛玲的「藍血」而與張結怨。一九四四年五月,《雜誌》月刊登了一篇胡蘭成〈評張愛玲〉,對張愛玲大加讚賞。之後潘柳黛發表了〈評胡蘭成評張愛玲〉,把張、胡二人嘲諷一番,例如說張愛玲自恃為李鴻章曾外孫女,「以這點『貴族仙氣兒』來標榜她的出身」,又調侃說:「其實這點關係就好像太平洋裡淹死一隻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便自說自話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據說張來香港時,曾有人向她談起潘柳黛,她還餘怒未消地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地。」
(CCTHERE) 民国文坛四才女 - 潘柳黛的直和苏青的辣 潘一刀
潘柳黛的直
潘柳黛是个心直口快、幽默而又有些尖刻的人。话说其时张爱玲在上海崭露头角,胡兰成正狂热的追求张,挥笔写了一篇吹捧张爱玲的文章《论张爱玲》。胡兰成曾是汪伪宣传部次长,专写政治评论,可这篇文章却写得柔情万种,把张爱玲文章形容成“横看成岭侧成峰”,除外,对张爱玲身染“贵族血液”更是大肆吹嘘一番。潘柳黛和张爱玲是有交往的朋友,对张爱玲思路、文笔很是赞赏,但对她喜欢大肆渲染自己的贵族家庭却不以为然。这时看见胡兰成如此肉麻,潘柳黛也心血来潮以戏谑的口吻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大大调侃了一顿。首先把胡兰成自诩当时“政论家第一把交椅”,“和平运动时位居第五”的事大大挖苦了几句,接着用断章取义的手法问胡兰成对张爱玲赞美“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什么时候“横看” ?什么时候“侧看” ?这还不算,最后把张爱玲的“贵族血液”损得更厉害。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李鸿章的重外孙女。潘说这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老母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自称“喝到鸡汤”的距离一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高贵,根本没有什么道理。而且以上海人脑筋之灵,不久将来,“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出现。这篇文章一经发表,好评如潮。正巧鸳鸯蝴蝶派鼻祖陈蝶衣主持的大中华咖啡馆改组卖上海点心,于是真的以“‘贵族排骨面’上市”为名贴出海报。
赞同潘柳黛的人多,但势必也招来不少麻烦。首先张爱玲从此就不再搭理她了。后来张移居香港,有人对她说潘柳黛也在香港,张却反问:“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还是余怒未消啊。
文章发表时潘在报社工作,不断有电话威胁要她小心,对她进行谩骂。对方在电话里问她“你是潘柳黛女士吗?”她回说“是呀,”对方又说“你是不是潘金莲的潘呀?”潘柳黛回敬说:“不错,我是潘金莲的潘,我知道你姓王,王八蛋的王!”
好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丈夫!
张爱玲与潘柳黛 西岭雪
有一个女人,本来实在不愿意提她名字的,不过她的文字倒也给我提供了许多关于张爱玲的鲜明性格的辅证,算是可杀中的可恕。
她曾于四十年代与七十年代两次写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文中说:“张爱玲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觉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衬她似的。”她是想讽刺,然而我看着,却只当作是一种赞扬,并且想起《红楼梦》里形容黛玉的两个词: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张爱玲,便是这样的尊贵清傲。
这女人叫潘柳黛,也是在旧上海写字为生的女人,然而总不肯老老实实地写字,总想着闹出些什么事故来使人注意她,可又不能够,于是便嫉妒别的比她更引人注意的女性,比如张爱玲。
她与张爱玲的相识,当是由苏青介绍,所以她后来会颠三倒四地记成“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错,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张爱玲也感恩知进,不负所望,迈进文坛以后,接连写了几篇文章,一时好评潮涌,所载有声,不久就大红大紫起来。”
不过这女人惯会东拉西扯,夹七夹八,究竟是孤陋寡闻,此前不知张爱玲的文名;还是故意把张爱玲的成名写成是苏青抬举,就不得而知了。
倒是她的文章中提到的几件小事很值得我们玩味——
比方与人约会,如果她(张爱玲)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睑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早晚都不会被她通融。所以虽然她是中国人,却已经养成了标准的外国人脾气。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费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妆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问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太方便,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地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整条斜桥弄(苏青官式香闺)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这一记,融合了中外古今的大噱头,她把自己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
——这个潘柳黛,可谓不知好歹之至。在她的《退职夫人自传》中见过她一张照片,圆肥的脸,横着向两旁延伸出去,仿佛女娲抟土造人后又在脸上多拍了一掌,再宽厚也无法称她是美女的。张爱玲建议她找祖母的衣裳来穿,显见是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经验悉心相授。而她非但不领情,还要倒打一耙,攻击人家是“寿衣”。真不是一般的犯贱!
潘柳黛的确当得上一个“贱”字,这要先从她的经历说起:她从十九岁就不明不白地跟着一个比自己大22岁的有妇之夫私奔,从北方到南方,每天一块两块地从对方手里要生活费,后来同别人结了婚,又离了婚,先后与许多个男人发生关系,然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写了部自传来炫耀,是最早的“用身体写作”。
不过潘柳黛虽可恶,然而她的文字让我们更加亲近地嗅到了那个时代的空气,也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张爱玲的倩影——固执、独特、万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神采飞扬、如一颗钻石般宝光流转,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遇到胡兰成,也许她的光芒会更加璀璨,会继续平心静气地写完她的第三炉香,第四炉香,也许她会遇到别个稍微“正常”而“合适”的男子,结一段乱世情缘,也许她的生命轨迹会有所不同,当世及后世对她的评价都会改观,甚或中国文学近代史也会因她而改写……如果不是遇到胡兰成。
胡兰成与潘柳黛也是有过一点点交集的.事情起于他在《评张爱玲》里的一段话:“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这决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成她的这种贵族气氛的。贵族气氛本来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爱悦自己本来是执著的,然而她有一种忘我的境界。”
原本是夫子自道,不想却惹恼了善妒的潘柳黛。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而张爱玲也实在太招人妒恨了,居然处处都比她强——文章比她好,当然这个她并不承认;身世比她尊贵,这个却是着实惹恼了她的;更关键的,是交往的男人也比她认识的那些阿猫阿狗们有名气。
真叫张爱玲说中了——“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退职夫人自传》里,潘柳黛洋洋得意地宣称:“这一个时期,我有很多的男友,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常常来找我。在这些男朋友里,有诗人、有新闻记者、有画家、有小说家、有理论家、有不上舞台的戏剧家、有没有作品的作家……”——但是这些人里,显然没有一个比胡兰成更有名。
她且自诩:“我在上海文化界的地位,仿佛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有名了。我认识了许多有名的人,有当时的达官,新贵,和舞台上数一数二的红女伶,银幕上熠熠刺人的明星。我几乎每天都要出席一个以上的宴会,在那些宴会里我总是身份最高贵的,惟一的执笔杆的小女人。”——这些宴会,显然张爱玲没有参加,一则张爱玲懒于应酬,极少抛头露面;二则凡有张爱玲出席的宴会,也就轮不到她潘柳黛出风头——看看这年三月十六日下午《杂志》举办的女作家聚谈会实录就知道了。
聚谈会在新中国报社社宅举行,一座洋式住宅的石阶上,圆圆地放着十来张椅子,主持人是《杂志》的鲁风、吴江枫,参与者有张爱玲、苏青、关露、潘柳黛、汪丽玲、吴婴之、谭正璧、蓝业珍,喝着茶,磕着瓜子,不拘形式,随便地谈着。
也就在这次会上,张爱玲说自己的第一次作品是发在一九三八年英文《大美晚报》上的个人历险,而第一篇中文作品是《我的天才梦》。她以为“女人的活动范围较受限制,幸而直接经验并不是创作题材的惟一泉源。”
“好的作品里应当有男性美与女性美的调和。女性的作品大都取材于家庭与恋爱,笔调比较嫩弱绮靡,多愁善感,那和个人的环境教育性格有关,不能一概而论。”至于取材,则是“也有听来的,也有臆造的,但部分是张冠李戴,从这里取得故事的轮廓,那里取得脸型,另向别的地方取得对白。”
她说话不多,然而一句是一句,言之有物,掷地有声。问到“最喜欢的女作家”这个问题时,明明白白地说“最喜欢苏青 ——“踏实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洁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
而苏青也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
潘柳黛坐在一旁,焉得不恼?如何不惊?
她记起与苏青一起去张爱玲家做客的情形,当时她是怎么样地嘲笑讥讽张爱玲的装腔作势,她曾向苏青饶舌,而苏青亦是无可无不可地附和着的,于是她以为苏青同自己是一路。却原来不是!苏青居然“只看张爱玲的文章”。那不消说,大抵自己背后诋毁张爱玲的话,苏青也是不赞成的、甚至可能透露给张爱玲的了。
一个人恨另一个人,往往并不是因为对方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可能恰恰相反,是因为自己先做了有负对方的事情,预料对方是会知道而且会被得罪,于是先就把对方当作假想敌,恨起他来。
潘柳黛便是这样莫明其妙地同张爱玲结了梁子。
“女作家聚谈会”完整的谈话记录刊登在1944年4月《杂志》第十三卷第一期,满城争说的,却只是“张爱玲”三个字;紧接着五月号《万象》上迅雨的评论与《杂志》上胡兰成的文章同期登场,更是掀起一股“张爱玲热”。潘柳黛终于发彪了。
她痛恨张爱玲的引人注目,痛恨胡兰成对张爱玲的青目,更痛恨张爱玲的高贵,这心理就好比贾环明知不如宝玉,却又偏自取其辱地处处要同宝玉比,并且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可以把对别人的尊重与友谊一起当炮弹射出去,哪怕陪葬了自尊也在所不惜。她不顾撕破面皮,写了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先是张冠李戴地把李鸿章和张爱玲的关系说成是“李鸿章的妹妹嫁给了某姓之后,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长大之后,嫁给了姓张的男人,这姓张的男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就是张爱玲。”(其实是李鸿章的女儿嫁给张佩纶,而张爱玲是佩纶独子的女儿。参看本书第一章。)
——故意把关系拉远两层,然后再在一个伪造的姻亲关系上开骂,说“李鸿章既然入过清廷,对‘太后老佛爷’行过三跪九叩礼,口称道:‘奴才李鸿章见驾’,受过那拉氏的‘御旨亲封’,那么她的父亲既要了李氏的外孙女,所谓‘外甥像舅’,张爱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点‘贵族’的‘仙气儿’了……这点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使自说自话说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点亲戚关系。”
又说,“最可笑的却是当时文坛上有一个大名鼎鼎,颇受汪精卫赏识的作家胡兰成,本来一向是专写政治论文的,但由于他赏识了张爱玲的文章,便因而赏识了张爱玲,并且托‘仙风道骨’的邵洵美介绍相识,惊为天人,所以不惜挥其如椽之笔,写了一篇《论张爱玲》。文中除了把张爱玲的文章形容成‘横看成岭侧成峰’外,更把她的身染‘贵族血液’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
“对于她的标榜‘贵族血统’,我从来未置一词过。但是这次忽然看了一向两眼朝天的胡兰成,竟用政论家的手笔,写了这样一篇神魂颠倒的软绵绵的捧场文章,居然也一再强调张爱玲的贵族血液,便不禁一时心血来潮,以戏噱的口气,也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和张爱玲都大大的调侃了一场。”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潘氏最痛恨的原来是“文坛上大名鼎鼎”、“本来一向是专写政治论文”、“两眼朝天”的作家胡兰成居然也会对张爱玲“神魂颠倒”,“惊为天人”,这才真叫潘柳黛坐立不安——吟风弄月本是文坛中事,张爱玲名气再大、风头再健也还是圈中游戏,然而现在政坛上的人也被惊动了出来,“挥其如椽之笔,写了一篇《论张爱玲》”,那可真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于是,潘柳黛醋意横流地先把胡兰成的独占当时“政论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捧场了几句。而后断章取义,问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赞美“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什么时候“横看”?什么时候“侧看”?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一路往下作里走了。这种“幽默”,简直浪荡!
很显然,潘柳黛虽然在文章里将胡兰成大大调侃了一番,用词却贬中带褒,远不如对张爱玲的刻薄,又是“大名鼎鼎”,又是“如椽巨笔”,还要涉及人家闺闱之事,与其说是调侃,不如说是调情,带着撒娇抛媚眼的意味,有意要引起人家的注意。
然而胡兰成并不领情,不理会她的这番做作,所以到了三十年后,她仍然耿耿于怀,再次撰文将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给翻出来,并在其中酸溜溜地说:“当时我是只顾好玩,说得痛快,谁知以后不但胡兰成对我不叫应了,就是张爱玲也‘敬鬼神而远之’,不再与我轧淘。以后隔了十年。再到香港来时,据说有人向他谈起我,她还余怒未消地跟人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她。”
——这真叫人好笑,为什么是“胡兰成也不叫应我了”,难道胡兰成此前很待见她吗?而且张爱玲已经不屑她到了不愿提起,只说“不认识”的程度,她干嘛还巴巴地贴上来,事隔三十年仍然不依不饶地将自己此前与她的交往再炫耀一番,并用到了“轧淘”这么亲昵的字眼,说得好像她从前曾与张爱玲并驾齐驱、平起平坐似的。这才是真正的奴才嘴脸呢。
不过由此可知,当年张爱玲身边虽然簇拥着闹轰轰一堆赞好捧场的人,却多没有什么真心对她,连得过她好处的平襟亚与闺中女友潘柳黛也是这样想方设法地踩她,害她,贬她,那么胡兰成的相知相惜也就更衬得难能可贵了。同时也可以想象当年张爱玲所承受的压力——潘柳黛在文中暗示胡兰成与她的暧昧关系,她不可能不刺痛。
她与胡兰成是在这年八月结的婚,有些仓促,或许也与这件事多少有些关系的吧——即使不想对世人交代,也要给自己一个明白!
这便是张爱玲。
也许世人都认为她错了,也许她自己也曾悔过——她整个的一生留下那么多文字,却无一句提及胡兰成其人,至少是并不以他为傲的罢——然而,一个人一生中从没做过一件错事,那又有什么趣味?年轻的时候不任性,不犯错,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犯错是和出名一样,都是要赶早的事,宁可做错,也不要错过,不然,就来不及了。
“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更衣记》)
张爱玲,也不过是在菜市场一般的乱世客途中短暂地撒了一把手而已。
张爱玲到香港来,好像是四年前春天的事。她来之后几个相熟的朋友看见我时,都把她来的事告诉我,并且同我跟她碰见过没有?当时,我住在九龙,没有事情很少出门,而听说张爱玲是住在香港半山的一家女子宿舍,如果不是她特意来看我,或是我特意去看她,我知道我们是很少机会能够在那地遇见的、尤其张爱玲的脾气,在这几个人当中,比较是有点怪的。她不像丁芝那么念旧,也不像张宛青那么通俗,更不像苏青的人情味那么浓厚,说她像关露,但她却比关露更矜持,更孤芳自赏。关员还肯手捧鲜花,将花比人;希望能够表现得相得益彰。张爱玲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觉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衬她似的。
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见,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张爱玲也感恩知进,不负所望,迈进文坛以后,接连写了几篇文章,一时好评潮涌,所载有声,不久就大红大紫起来。
张爱玲的家世是望族,不只是望族,而且据说还是“贵族?“贵族”或“平民”虽然和写文章不发生关系,但是当时张爱玲在发表文章之余,对于她自己的身怀“贵族血液”却是“引以殊荣”,一再加以提及,裨众周知。
读者或间;张爱玲的“贵族血液”是怎么一笔帐呢?说来话长,原来听说张爱玲的爸爸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换句话说:就是李鸿章的妹妹,嫁给了某姓之后,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长大之后,嫁给了姓张的男人,这姓张的男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就是张爱玲。这意思也就是说明张爱玲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李鸿章既然入过清廷,对”太后老佛爷”行过三跪九叩礼,口称道:“奴才李鸿章见驾”,受过那拉氏的“御旨亲封”。,那么她的父亲既要了李氏的外孙女,所谓“外甥像舅”,张爱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点“贵族”的“仙气儿”了。当时张爱玲以这点‘贵族仙气儿”来标榜她的出身,许多人虽不以为然,但念她“年幼无知”,也还没怎么样。最可笑的却是当时文坛上有一个大名鼎鼎,颇受汪精卫赏识的作家胡兰成,本来一向是专写政治论文的,但由于他赏识了张爱玲的文章,便因而赏识了张爱玲,并且托“仙风道骨”的邵洵美介绍相识,惊为天人,所以不惜挥其如椽之笔,写了一篇《论张爱玲》。文中除了把张爱玲的文章形容成 “横看成岭侧成峰”外,更把她的身染”贵族血液”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
谁知以这篇文章做导火线,便引起了我和张爱玲以后的保会.原来在当时,苏青、张爱玲和我本来都是很熟的服友。时相往来的.平话对于她的标访 “贵族血被”,我从来未置一词过.但是这次忽然看了一向两眼朝天的胡兰成,竟用政论家的手笔,写了这样一篇神魂颠倒的软绵绵的捧场文章,居然也一再强调张爱玲的“贵族血液”,便不禁一时心血来潮,以戏噱的口气,也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和张爱玲都大大的调侃了一场。我记得说的最重的是先把胡兰成的独占当时“政论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捧场了几句。使自使断章取义,问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赞美“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什么时候横看”?什么时候“侧看”?这还不算,最后把张爱玲的“贵族血液”调侃得更厉害了。我记得当时我举了一个例说;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 ——因为她的父亲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她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其实这点关系就好象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使自说自话说是 “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点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根本没有什么道理、但如果以之当生意眼、便不妨标榜一番。
而且以上海人脑筋之灵,行见不久将来,”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出现(这篇文章发表不久,陈蝶衣兄主持的大中华咖啡馆改组卖上海点心以后,果然反以”潘柳黛女士”笔下的”贵族排骨面”上市).最后并以“正是:且看论人者,人亦论其人”为我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之结尾.当时我是只顾好玩,说得痛快,谁知以后不但胡兰成对我不叫应了,就是张爱玲也“敬鬼神而远之”,不再与我轧淘。以后隔了十年。再到香港来时,据说有人向他谈起我,她还余怒未消地跟人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地。
我在前文已经说过。关露的心境,是受了老处女的影响,已经变成孤芳自赏,移情于花草鸟兽了。但张爱玲却是除了也有这样一点心理以外,她还受了美国噱头主义的影响,时常在别人冷不防时抓住机会;把自己表现一下,这是张爱玲和关露不同的地方。但也是张爱玲比关露更聪明的地方。
张爱玲的外国(英国)文根基很好,据说她以前就到香港来过,而且还曾在某一英文书院读过书。
后来她在上海时,又一度攻读于圣约翰大学,虽然没有毕业,但教会学校的神髓被她领会到了。所以在处世待人的手法上。有时虽不合于中国人的习惯,但是却因合乎“外国人”脾气。比方与人的会,如果她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睑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早晚都不会被她通融。所以虽然她是中国人,却已经养成了标难的外国人脾气。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费坦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妆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向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太方便,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的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的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整条斜桥弄(苏青官式香闺)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这一记,融合了古外古今的大噱头,她把目已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往意?”——怪不得朋友们告诉我,说这次在香港碰见张爱玲,张爱玲的穿着一如常人,一点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想见她是引人注意的目的已经达到,不需再以奇装异服为号召了吧?听说她现在在美国,过的也是平平常常的日于.在中国卖弄美国噱头,到美国再去卖弄中国噱头,我想聪明的张爱玲很可能已经放下剪刀,拿起厨刀,在美国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传秘制”“李鸿章杂碎” 的“贵族”烧法呢。
1975年
(文匯報) 人文世相:潘柳黛的「毒舌」 邱向峰 2009.08.25
潘柳黛,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四才女之一(餘者為張愛玲、蘇青、關露)。其代表作《退職夫人自傳》與蘇青名著《結婚十年》合稱「雙璧」。六七十年代她輾轉香港,筆鋒依然健朗宏酣。當編輯,做編劇,開專欄,忙得不亦樂乎。
潘柳黛與其他三才女有別,她心直口快。「毒舌」一張,尖酸刻薄,往往能傷筋動骨,堪稱「辣妹」。她與張愛玲曾有的一起筆墨「糾紛」源於胡蘭成的一篇文章。彼時胡蘭成狂追張愛玲,用專寫政論的筆寫就一篇吹捧張愛玲的文章《論張愛玲》。此文寫得軟綿綿,把張愛玲的文章形容成「橫看成嶺側成峰」,並對張愛玲的貴族血統大肆吹噓。
看到如此肉麻之文,潘柳黛坐不住了,她立馬寫了《論胡蘭成論張愛玲》回擊。質問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讚美「橫看成嶺側成峰」,是什麼時候「橫看」?什麼時候「側看」?還不罷甘休,對張愛玲的貴族血統肆意調侃:「因為她張愛玲是李鴻章外重孫女,這關係就好像太平洋裡淹死一隻老母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他自說自話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八桿子打不覑一點親戚關係,如果以之證明身世,根本沒有什麼道理。」雖是一妙喻,逞了口舌之快,卻尖酸刻薄之至。自此胡張二人與潘柳黛均結下「樑子」,張愛玲也不再與這位昔日閨密軋淘(上海話,交朋友)。潘柳黛後來自己辯解說寫此文是心血來潮,其實是以戲謔來遮掩自己才情的不足吧?要知道當時張愛玲在上海可是紅得發紫,如日中天啊。
知才情不敵張愛玲,便又挖苦她的覑裝。說張愛玲覑裝是在玩噱頭,極盡招搖之能事。語言酸溜溜:「她覑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十八世紀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毒舌」背後,分明暗含覑對張愛玲愛以奇裝炫人的嫉妒之心。
七十年代,潘柳黛在香港擔任《嘉禾電影》雜誌副總編輯。張愛玲此時於東南亞春風吹又生,「弄蛇者」潘柳黛看不順眼,吐出毒性最強的信子:「聽說她現在在美國,過的也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在中國賣弄美國噱頭,到美國再去賣弄中國噱頭,我想聰明的張愛玲很可能已經放下剪刀,拿起廚刀,在美國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傳秘製』『李鴻章雜碎』的『貴族』燒法呢。」30年過去,依然對她的「貴族血統」耿耿於懷,不依不饒。
張愛玲面對這些言論,為什麼一直沒寫文章回應?我想她大概覺得潘柳黛這級別還不足以值得提筆回擊吧。張愛玲一次香港之行,言語中倒是報了一箭之仇。有人提及潘柳黛,張愛玲回答得乾脆利落: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她。簡短的十個字把昔日友情撇得一乾二淨,甚是酣暢淋漓。
不過潘柳黛對自己的「毒舌」倒有幾分得意。當年那篇譏諷胡張的文章發表時,潘柳黛在報社工作,不斷有電話威脅要她小心,對她進行謾罵。對方在電話裡問她:「你是潘柳黛女士嗎?」她回說:「是呀。」對方又說:「你是不是潘金蓮的潘呀?」潘柳黛回敬說:「不錯,我是潘金蓮的潘,我知道你姓王,你是王八蛋的王對嗎?」事隔半個多世紀,她在回顧這段往事,仍對自己「毒舌」中的機智敏銳感到驕矜不已。
(旺報) 張愛玲 潘柳黛 蘇青 海派三才女 作協迎世博新書中重聚首 2010.01.06
日據時代上海最紅的三大女作家張愛玲、潘柳黛、蘇青即將拋下恩怨情仇大合體,在新編的《海上文學百家叢書》聯袂出現!
在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攻佔租界後,汪精衛政權時期曾經出現三位紅遍上海灘的女作家:蘇青、張愛玲、潘柳黛。這三位當時的名女人因為政治上的原因,不單反目成仇,且被文學史埋沒許久;直至張愛玲重見天日,她與其他兩位的糾葛重新浮上檯面,引發外界爭論。今年為慶祝上海世界博覽會,上海作家協會編彙《海上文學百家叢書》,預備讓這三位曾叱吒風雲的名女人,在新書中重新聚首。
這三大女作家,碰巧皆曾以暴露性的手法,把自己婚姻、感情中的糾葛譜寫成長篇小說。蘇青的《結婚十年》、《續結婚十年》在當年上海書報攤洛陽紙貴,也使她被冠上「文妓」、「黃色女作家」之名,潘柳黛後來寫出《退職夫人自傳》亦名噪一時。張愛玲的《小團圓》文學成就最高,該書去年出土,在中、港、台掀起搶購風潮,並當選中國十大好書,堪稱年度風雲人物。
蘇青替張、胡牽線
由於汪精衛本人文學造詣不俗,加上麾下陳公博、胡蘭成等漢奸亦文采斐然,因此當汪偽政權統轄上海灘時,相當注重文藝宣教。當時固然有一大批文壇前輩隱姓埋名、不願行文於世,然而汪偽政府還是捧出一批新的知名作家;如當時上海市長陳公博力捧蘇青、胡蘭成力捧張愛玲等。她們和潘柳黛相互交好,亦和關露、梅娘等人,代表了淪陷地區的女性文學。眾人之中尤以蘇青最為走紅。
離婚後的蘇青鬻文為生。以女人之姿生冷不忌、話題很寬,大受歡迎。陳公博支持她開辦《天地》雜誌,蘇青因拉稿結識張愛玲與潘柳黛,三人結為好友。當時上海漫畫家文亭所繪的「上海女作家三畫像」中,給同時期在上海活躍的三人分別定義是「編務繁忙的蘇青」和「弄蛇者潘柳黛」,和「奇裝炫人的張愛玲」。
眼高於頂的張愛玲,在文壇誰都看不上眼,惟獨與蘇青相互標榜,甚至幫她畫插圖:「把我同冰心、白薇來比,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 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她並在蘇青引介下結識胡蘭成。
潘柳黛挖苦張、胡
胡蘭成原是汪偽宣傳部次長,專寫政治評論;不料見到張愛玲後驚為天人,寫了一篇〈論張愛玲〉。
心直口快的潘柳黛見一向兩眼朝天的胡蘭成,竟用政論家的手筆寫了捧場文章,遂也以戲謔口吻,發表了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極盡挖苦之能事。這篇文章原是針對敵偽宣傳部次長,但因掃到張愛玲,並調侃張愛玲自我宣傳襲承李鴻章的貴族血液,「宛若太平洋淹死了一隻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就自說自話說是喝雞湯一樣」,使兩個女人為之交惡。張愛玲十年後再到香港,別人向她提到潘柳黛,還餘怒未消地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
蘇青是張、胡的媒人,又力捧張愛玲,加上兩人互留欣賞文字,外界原以為雙方惺惺相惜。不料《小團圓》問世,書中揭露胡蘭成和蘇青亦有一腿,使得上海三大女作家的關係,更為錯縱複雜。
今年上海作家協會彙編的《海上文學百家叢書》已經準備重出《結婚十年》及《退職夫人自傳》等「名著」,在上海世界博覽會的熱潮中,讓讀者重新體會當年上海灘三位名女人的感情自剖。
(文学报) 民国才女传奇:潘柳黛挤兑排揎张爱玲 2010.04.08
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一个“隐”字,可以说是千年中华女性的性别常态,她们生存的意义与价值在历史大潮中飘摇不定,鲜有留名者。民国年间,世态动荡,却有一批女子从此被人们铭记。从女性角度看历史上那些才情各异的女子,更有一番不同。本书中,作者不为直叙史实,而在文章中加入自己的感受,用细腻笔调梳理了她们的情感与经历。本版摘选其中片段。
一
40年代。上海。报童扬着小报:“看文坛最走红的三位女作家的漫画《钢笔与口红》……”
报纸一抢而空。漫画上的三位女作家着实令人莞尔:“事务繁忙的苏青”一手挟稿件,一手拎公文包;“弄蛇人潘柳黛”,手上盘弄着一条蛇;“奇装炫人的张爱玲”,穿着一件古装短祆。
苏青是真忙,又办杂志,又组稿,还忙着兜售《结婚十年》。她忙得俗,亦忙得雅。爱玲古装短袄,华衣炫世,自弹破了人们的眼珠,还算正面形象。相形之下,潘柳黛的负蛇而行便有多重含义了。蛇加于女人身上,情形便不太妙,很容易令人想到美女蛇……
报刊上有关张爱玲的评论,大多说不着她,她多不以为然,却也喜欢收集:只要说的是自己,她便高兴。想必,她也看到了这一组好玩的漫画了。或许起初她只是一笑了之,但当她独自居住在美国那“雪洞”似的公寓,一次次回首往事,想到个别人事,这组画面一定像标签似的浮现在她的脑海。
女作家多喜欢逞口舌之利,因此个个都有杀伤力颇强的“毒舌”。笑谈间俨然有金戈铁马,手中笔更是抡圆了写,大有横扫三军之势。不知打何时起,潘柳黛便与张爱玲交上手。
潘柳黛,原名柳思琼,笔名南宫夫人等。出身于旗人家庭,受过良好教育,18岁只身赴南京报馆求职,由誊稿员晋升到采访记者。后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发展,沦陷时期曾任《华文大阪每日》、《文友》杂志的记者和编辑,代表作《退职夫人传》,与张爱玲、苏青、关露并称文坛四才女。泼辣女强人的形象于简历中呼之欲出。潘柳黛的确拥有一段因一枝独秀而分外风光的时日。并且,她希望可以垄断这种风光。但,张爱玲横空出世,风头占尽。潘柳黛无比留恋地挥别了她的光荣史。
二
我对潘柳黛怀有浓厚的兴趣,因为她裹挟着张爱玲40年代时期特有的空气。张爱玲愿意交往的女作家不过二三人,有段时间,她视潘柳黛为座上宾。可想,潘是有才气作底蕴的,人不糊涂,比较讨人喜欢。对潘柳黛,张爱玲曾有掏心窝的体己话——算是泛闺密吧。到家中吃茶,是张爱玲客人所享受的最高礼遇——不用说,吃茶风是沿袭母亲黄逸梵和姑姑张茂渊的做派。张爱玲曾盛装招待潘柳黛和苏青吃茶。
那次,潘柳黛、苏青和张爱玲电话约定去赫德路公寓去看她。一打开门,潘柳黛呆住:张爱玲穿着一件柠檬黄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潘柳黛语)。问张爱玲是不是要上街?张爱玲道:“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衣着随便的潘苏大窘,料想必有要客来,立即表示:“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得知张爱玲妆容精致,只为悦己,潘苏二人非但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反而窘极。似乎退回到不知礼节的山顶洞人时代。潘柳黛去吃茶,可能是事实;但张爱玲的服饰,潘柳黛显然夸大其词。张爱玲在《对照记》中特地说明,照相的项链都是从炎樱处借得的,她从来不戴珠宝。显然,这是对潘柳黛不实之词的回击。潘柳黛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西洋化的尊重,反觉特狼狈。
从张爱玲的寓所出来,潘柳黛便向苏青抱怨,她以为,自己可以将苏青团结为同一战壕的战友。苏青却只笑不答。
在接踵而来的“战事”中,潘柳黛都吃紧:1944年3月16日,《杂志》举办女作家聚谈会,潘柳黛与张爱玲联袂出席。嗑着瓜子,间或吐出如珠妙语,正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令潘柳黛始料不及的是,张苏二人唱起了双簧。
苏青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张爱玲道:“踏实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杰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
一枚瓜子卡住了门牙——潘柳黛神情错愕到何种程度?
三
搞翻译的汪丽玲能大段地背诵名篇,诗人关露分析起古今才女头头是道,苏青快人快语,张爱玲发言虽少,却很精要,且与苏青彼此唱和,形成两人同盟,无坚可摧。潘柳黛明显底气不足。当被问到怎样写起文章来,潘柳黛老实承认,她的处女作并非发表在定期刊物上,而是《新北平报》的“中秋”征文。比起张爱玲的“堂皇的开头”,自然逊色多了。并且,她也并不多产,“第一篇作品发表以后虽然也写了几篇东西,但都写得很坏,连自己也不能满意,所以就不敢拿出去发表了。在讨论“对于外国女作家的意见”这一主题时,张爱玲、汪丽玲一开口便吐出一串外国女作家的名字。而潘柳黛只抱歉:“我因为对外文没有什么修养,所以不能直接阅读外国书籍……”失落之情,可以想象。因为她的发言不够积极,所以多是被追问,比如,“自己认为最满意的是哪一篇?”她搜肠刮肚后道:“我对于自己的作品,没有什么能够十分满意的。但我在两年以前写过一篇《梦》,长不过六七千字,然以结构和技巧来说,总还算比较满意的。”听到她如此说,苏青和张爱玲或许骇笑:比起《结婚十年》和正在酝酿中的《传奇》集,这篇六七千字的《梦》何其单薄!又被问到:“写的东西很多吧?”她苦笑了:“因为人的疏懒,又常常患着仿佛周期性的‘情绪感冒症’,所以作品产量不多。”潘柳黛的写作史哪里禁得住如此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她黔驴技穷,虽是人间三月天,额上却直冒冷汗。
参加这次聚谈会,潘柳黛的心情最复杂。她是兴冲冲而来,灰溜溜而去。
接下来,她的打击更大了。
胡兰成写张爱玲的文章随后登场。上海滩飙起张爱玲旋风。
更令她惊惧的是,8月《传奇》集评茶会竟然没有邀请自己参加!
热闹是她们的,尤其是张爱玲的,和自己无关。
苏青倒向了张爱玲,胡兰成撰文吹捧张爱玲……谁都得意,就她失意。可能,她以为,正是张爱玲的横空出世宣告了她的独秀史的终结。
潘柳黛磨刀霍霍了。
睡在潘柳黛心里的那条蛇,醒了,伺机而动了,她抛出了《论胡兰成论张爱玲》。
毕竟曾进出张爱玲的闺房,张爱玲曾不设防地“交心”,握有第一手材料,遂极尽挖苦之能事。首先向贵族开炮,动用了归谬法——潘柳黛对“贵族”二字分外敏感,生怕张爱玲借贵族的紫雾腾空而去,成飞天玄女。接着,对其着装极尽挖苦,她用荒诞的手法刻画了一个百变魔女。
潘柳黛对张爱玲的挤兑、排揎,代表了女作者对她的普遍情绪——张爱玲如一轮红日打地平线腾起,那种热力和光芒,让人心理失衡,情难自已。普通女作者,充其量只算作张爱玲背后的“地平线”。自知才情不敌张爱玲的潘柳黛,其实是以笑骂来遮掩不足,昭示早已捉襟见肘的优越性。(《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陈家萍/著,上海远东出版社2010年1月版)